【农民日报】客户端-国产越冬甘蓝种业逆袭记

在长江流域的冬春田野上，一颗颗紧实翠绿的越冬甘蓝迎风生长，担当起我国冬春蔬菜供应的“主力军”。这看似寻常的蔬菜，承载着中国农业“芯片”自主创新的奋斗密码。曾几何时，我国越冬甘蓝90%的种子依赖进口，“洋种子”垄断市场、价格高企，让亿万菜农陷入“种得起菜、买不起种”的困境。如今，随着“中甘1305”等国产品种的崛起，长江流域越冬甘蓝国产化率已达70%，种子价格直降一半，亩产值突破万元。小小的甘蓝种子历经十余年攻坚克难，完成了从“洋种垄断”到“国种主导”的华丽逆袭，书写了中国蔬菜种业振兴的生动篇章。

长江菜篮里的“洋种子”困局

甘蓝，这个起源于欧洲地中海沿岸的“洋蔬菜”，自传入中国后便迅速扎根，成为百姓餐桌上的“常客”。数据显示，我国甘蓝种植面积达1500万亩，占全球41%，而长江流域的越冬甘蓝，更是冬春淡季蔬菜供应保障民生的关键作物，供应期从当年11月持续至翌年4月，有效填补了冬春蔬菜缺口。湖北嘉鱼，这座被誉为“中国甘蓝之乡”的小城，从上世纪80年代起便成为越冬甘蓝主产区，“两瓜两菜”模式让这里的农民尝到了蔬菜种植的甜头，但长期以来，“洋种子”的垄断却让这份甜蜜中夹杂着苦涩。

在2018年之前，看似繁荣的“菜篮子”背后，却潜藏着严峻的种源危机。当时，我国越冬甘蓝品种90%以上依赖进口，外国品种牢牢占据该产区的市场，国内种植户几乎没有选择余地。“不是不想用国产种，是真扛不住冻。”湖北嘉鱼县老菜农王建国道出了无数种植户的无奈。早年试过的国产越冬甘蓝种，一场倒春寒下来，菜心全冻烂在地里，而进口品种虽能抵御低温、抗病性强，但价格却高得惊人，一亩地种子成本就要400元，占总成本近三成。

更令人揪心的是，种源攥在别人手里，农民只能“跪着赚钱”。国外种子公司常常采取“饥饿营销”，按市场需求的70%投放种子，每到播种季，种子销售部门口凌晨两三点就排起长队，即便如此，还时常面临价格暴涨、种子“缺货”甚至断供的风险。2012年，湖北嘉鱼种植的某进口甘蓝品种因为纯度不达标，10万亩菜地的苗子被迫废弃，农民蹲在田埂上流泪的场景，深深刺痛了中国农业科研人员的心。

这并非个例。当时我国部分蔬菜种源长期受制于外：西兰花、胡萝卜、洋葱等蔬菜90%均依赖外国种子。越冬甘蓝品种被“扼住咽喉”更因为其特殊性——长江流域冬季霜冻多、湿冷天多的独特气候，让国外品种形成了天然技术壁垒，国产种始终过不了“抗寒关”“抗病关”。种源安全，这个看似宏大的国家战略，在农民眼里就是“能不能过冬”的现实考题，是14亿人冬春餐桌上“有没有菜吃”的民生底线。破解种源困境，培育自主品种，成为摆在中国农业科研工作者面前的紧迫任务。

种源是农业的“芯片”，攥不住种子，就端不稳菜篮子。中国工程院院士、“中国甘蓝之父”、中国农业科学院蔬菜花卉研究所研究员方智远深知其中利害。2008年，方智远院士看着田间农民因种子问题发愁的模样，毅然下定决心：“一定要培育出中国自己的越冬甘蓝品种，打破国外垄断！”一场跨越十余年的种业攻坚之战，就此在长江流域的田野上拉开序幕。

从实验室到田间的“育种攻坚”

“起步就是‘地狱难度’。”中国农科院蔬菜花卉研究所研究员、甘蓝团队首席科学家张扬勇感慨。国外公司将细胞质雄性不育系当作核心机密，对优异种质资源严格封锁。当时全球约70%的优异抗寒资源被国外公司通过技术垄断，这些不育系配制的杂交种无法产生可育种子，国内科研团队难以利用这些优质资源进行育种创新。同时，国内育种起步晚，根肿病抗源匮乏，缺乏育性恢复系，优异不育资源无法再利用，形成了“资源匮乏—育种滞后—依赖进口”的恶性循环。

当时国内越冬甘蓝育种资源库几乎是“空白”：抗寒基因在哪？抗病资源去哪找？团队只能从零开始，开启了漫长而艰辛的育种之路。

首要攻克的，是优异种质资源匮乏的难题。团队开启了“寻种之旅”：去西藏高海拔地区找地方品种，到长江流域找抗逆材料，远赴日本、欧洲收集种质资源，足迹遍布国内外主要甘蓝产区。为了打破国外对Ogura CMS细胞质雄性不育系资源的垄断，团队采用远缘杂交+标记辅助筛选技术，在30多万棵杂交后代植株中逐一筛选，最终首创了恢复系，把育种上不可用的资源变成了可用资源。

这是一项枯燥而漫长的工作。每一株甘蓝单株都要经过育性鉴定、标记检测、抗性分析，仅数据就记满了200多本笔记。“30多万株，相当于在一片森林里寻找一棵特定的树，难度可想而知。”张扬勇研究员介绍，他们每天要在试验田里筛查上千株甘蓝，用分子标记技术锁定育性恢复基因、抗病基因、抗寒基因，再通过回交转育，把优良基因“搬”到栽培种里。

育种之路，是一场与时间的赛跑，更是一场与自然的博弈。长江流域的冬季湿冷刺骨，科研人员一到基地就赶忙下地，蹲在菜畦间观察甘蓝长势，记录抗寒温度、抗病程度、生长周期，一站就是一整天。“南方的冬天没有暖气，手冻得握不住笔，就搓一搓继续记；鞋子陷在泥里，就拔出来擦一擦再走。”张扬勇回忆，团队成员每年秋冬季都要往返北京、湖北，关键时期更是扎根嘉鱼，晚上坐车、白天下地，成为工作常态。

育种之路布满荆棘。张扬勇告诉记者，前5年选育的品种，有的耐寒但长势不好，有的长势好但颜色不符合市场要求，有的抗病性强却耐裂球性差，与国外品种始终存在差距。但团队没有放弃，在湖北嘉鱼建立试验田，根据长江流域的气候特点和市场需求不断迭代优化品种。

2010年到方智远院士（右三）带领科研团队在湖北嘉鱼调查越冬甘蓝品种表现。

2018年，历经十年攻关，越冬甘蓝新品种“中甘1305”（商品名“思特丹”）终于横空出世。实验室的数据见证着突破：“中甘1305”抗寒临界温度达-8℃，比进口种低2℃；亩产比国外品种高15%，维生素C含量多20%；耐裂球、耐未熟抽薹，地里可采收期最长延续至次年3月，远超国外对照品种。更关键的是，其种子售价仅为进口品种的一半。

农民的认可才是最终的“试金石”。2019年，团队带着“中甘1305”在湖北嘉鱼做对比试验，当年冬天遭遇50年一遇的低温，进口种冻伤率30%，而“中甘1305”冻伤率仅5%；采收时，国产种单球重1.5公斤，比进口种重200克。很多嘉鱼种植大户试种后赞不绝口：抗冻、高产，卖相还好，收购价每斤多卖0.3元，一亩多赚1500元！第二年，菜农们纷纷开始种植“中甘1305”。

2020年新冠疫情期间，“中甘1305”凭借产量高、耐储运、采收期长的优势，为保障武汉及周边地区蔬菜基本自给发挥了“压舱石”作用。国产甘蓝种子用实打实的表现，赢得了农民的信任，也为后续的大面积推广奠定了坚实基础。

从种源自主到产业振兴的跨越

2024年11月5日，习近平总书记来到咸宁市嘉鱼县潘家湾镇十里蔬菜长廊考察，走进田间，察看蔬菜长势，详细询问蔬菜品种、种植技术、销售等情况。他强调，发展现代农业，建设农业强国，必须依靠科技进步，让科技为农业现代化插上腾飞的翅膀。他勉励当地干部群众走科技之路、质量之路、品牌之路，把蔬菜种植这个富民产业进一步做好，让更多群众增收致富。

把蔬菜种植这个富民产业做好，给农民带来的是实实在在的收益：“中甘1305”推广后，种子成本降低50%，亩产稳定在4000公斤以上，农民的腰包也跟着鼓了起来，亩产值最高可达1.2万元，比种植进口品种亩产值增加20%左右。

在嘉鱼县肖家洲村，村民叶祥松种了15亩甘蓝，仅上一季就收入10万元：“以前种甘蓝，种子贵、产量低，一年忙下来剩不下多少钱；现在用国产种，成本降了，收入翻了番，日子越过越有奔头。”2024年，嘉鱼县农村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25909元，比上年增长6.0%，蔬菜产业成为名副其实的富民产业、绿色产业。

“以前买进口种子，得看人家脸色，现在有了‘中甘1305’，我们随时能买，心里踏实！”湖北金润农业发展有限公司生产经理张建建的话语，道出了众多种子经销商和农民的心声。作为与中国农科院团队合作的企业，金润农业见证了“中甘1305”从试验田走向大市场的全过程——2019年推广2万多亩，2020年4万亩，2021年5万多亩，2022年突破7万亩，如今已占据长江流域晚熟圆球越冬甘蓝市场近七成份额，不仅覆盖湖北宜昌、襄阳、荆州等地，还远销上海、江苏等省市。

品种的突破，带来产业的蝶变。在嘉鱼县潘家湾镇，十里蔬菜长廊连绵起伏，2.7万亩甘蓝田郁郁葱葱，这里已成为全国最大的越冬甘蓝生产基地之一。2024年，嘉鱼县蔬菜播种面积超45万亩，产值突破60亿元，其中越冬甘蓝播种面积超18万亩，产量72万吨，占湖北省甘蓝产量的一半，产品畅销全国，远销日本、韩国、俄罗斯及东南亚60多个国家和地区。

产业的壮大，离不开推广体系的支撑。团队与湖北金润农业深度合作，构建了“小手拉大手”的科企融合机制，实现了资源、信息、技术共享。他们在嘉鱼建立200亩试验田，每年试种示范蔬菜品种500余个；成立专业化育苗中心，采用物联网系统精准调控温湿度，成苗率提升至90%以上，彻底解决了农民露天育苗损苗率高的问题。

为了让农民会种、种好，团队组织专家开展“田间课堂”，手把手教农民调整播期、错季上市、病虫害绿色防控等技术。2018年秋季，嘉鱼县遭遇严重旱情，专家第一时间奔赴一线，指导农户采取抗旱措施，配合科学施肥，保障了当年产量，帮助农户实现亩均收入超万元。

然而，科技赋能的脚步从未停歇。在11月15日举行的2025年科技引领越冬蔬菜产业创新发展大会上，长江流域越冬甘蓝研发中心、嘉鱼蔬菜健康栽培研发中心正式揭牌，中国农科院蔬菜所、湖北省农科院分别与嘉鱼县政府签订合作协议，为产业高质量发展注入科研动力。按照规划，未来5年将力争把越冬甘蓝品种国产化率提升至90%以上，重点开展富含维生素U、叶酸等功能性成分的品质育种，突破机械化采收瓶颈，推动产业向标准化、绿色化、智能化转型，推动越冬甘蓝产业从“种源自主”向“产业自强”迈出更大步伐。

长江流域的冬风里，一棵棵“中甘1305”正在生长，它们抗寒、抗病、高产，在“扼住咽喉”的压力下扎根，在自主创新的阳光里拔节。随着“中甘1304”“中甘HD19”“中甘FT783”等系列品种相继育成，我国已构建起早中晚熟配套的越冬甘蓝品种体系。从无到有，从有到优，我国越冬甘蓝彻底摆脱进口依赖，实现了国产化替代的历史性跨越。小小的甘蓝种子藏着中国农业最硬的底气：中国碗装中国菜，中国菜用中国种——这是14亿人最踏实的“餐桌安全感”，也是农业强国建设最坚实的根基。

作者：农民日报全媒体记者 李丽颖

责任编辑：葛羚羚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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